
災後的光復鄉,滿街仍是濕軟的泥與沉重的氣味。黃菁慧攝
花蓮馬太鞍溪堰塞湖潰堤,奪走十多條人命,也留下無形的創傷。從精準預測卻自責未能「講得更清楚」的學者,到不眠不休、怕停下來就會想起災難的光復青年,再到提醒「創傷不是軟弱」的精神科醫師,這場災難揭開的不只是防災體系的脆弱,更是人性在極端壓力下的掙扎。
「如果我講得再清楚一點,是不是能救更多人?」花蓮馬太鞍溪堰塞湖潰堤前夕,臺灣大學土木工程學系教授游景雲帶領團隊完成評估報告,建議政府撤離約8,000人。當時他的模型推估,光復鄉是最脆弱的弱面,開口堤也會出現。數日後,堰塞湖潰堤了,災情幾乎照著他的預測上演,但他覺得自己資訊傳遞仍不足。

由於預測狀況與災情幾乎相似,外界稱游景雲是「先知」,但對他來說,反而是難以言喻的沉重:「我認為還忽略很多事情,在分析上可以再調整,下次或許可以更好。」這次的經驗讓他深刻體會到防災預警中「人性」的複雜。
游景雲表示,當時團隊建議光復鄉採取「垂直避難」策略,居民可在堤防潰決時迅速爬上二樓避難。然而,實際執行卻困難重重。當地多為行動不便的年長者,甚至部分居民不願離開家裡。「對我們學者來講,這好像不是我們專業要處理的問題,可是又不能說這樣就合理。」他表示:「我們的垂直避難,是不是也要設定一套SOP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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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外,部分房屋雖有二樓,但樓層高度不足,避難空間有限。「我們以為大家的二樓是完整的二樓,但後來才知道,有些房子只是半層;有人等著鄰居一起走,有人下樓拿手機、有人怕悶熱不肯待太久。」游景雲說,學者往往著眼於數據與模型,但真實世界卻充滿變數與人性考量。
游景雲回想災前的溝通,仍難掩懊悔。「我是不是可以講得更清楚?我說的是一公尺以上,卻被聽成一公尺,是不是讓人誤判?」他反思,若當時能用更直接、更強烈的語氣提醒,「或許那十幾條人命,可以少一半。」
身為國內水利工程領域的權威專家,游景雲在這次災難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矛盾情緒。「我有點理解前輩的心情,我算準了,也有點高興自己算準了。」他停頓片刻,喝了一口咖啡後補上一句:「但我也會想,如果我算的事根本沒發生,那該多好。」
這場災難讓游景雲重新思考防災的本質。他說,學者能用模型預測災情,卻無法完全預測人心。那份介於「算得準」與「不願準」之間的矛盾,讓他明白,防災不只是科技與模型的問題,更是一場關於溝通、理解與信任的修煉。游景雲說:「其實後來幾天我有點沮喪,就想說我是不是可以講得更好,告訴人家更清楚的資訊。」
「怕停下來就想到災難」光復青年不眠不休背後的傷

災後光復鄉,滿街仍是泥濘與沉重的氣味。對當地青年而言,重建不只是勞力,更是一場心理考驗。「我們年輕人很辛苦,因為自己就是災民。」Fata’an青年自救會發言人Kulas Umo哽咽表示,這群青年幾乎全員投入災後清理、物資分送與協調工作,卻鮮少有時間回家查看自己的房子。
「有些人怕水再來,不敢睡,他們忙完物資,就問『哥,還有什麼事可以做?』我叫他去休息,他說沒關係,我去指揮交通好了。」Kulas語帶心疼地說,這些年輕人表面堅強,但夜裡卻容易驚醒,有時只要聽到雨聲或水聲,就會緊張不安,都要尋找事情做,不眠不休的一直工作,讓自己忘記害怕,「那是一種壓力後創傷症候群的反應,他們怕停下來,一停下來就會想到災難的畫面。」
不僅如此,30歲的Sumi同樣是自救會成員,平日在北部工作,災後第一天便被家人與族人召回協助救災。採訪團隊在光復車站月台遇見她時,她正準備返回北部休息幾日。「我好累,好想要沈澱一下。」Sumi的外婆在洪水中被大量淤泥沖走,她卻幾乎沒有時間哀悼,「我們家白天清理、晚上休息都不太夠。」連續8天,Sumi與親戚輪流挖泥、搬家具、收拾家裡與處理喪事。
Sumi眼神疲憊癱坐著月台柱子旁,「晚上常被聲音驚醒,也不敢熟睡。」她坦言,「忙的時候比較好,因為會忘記,但晚上安靜時候,好像都聽到水聲、聞到泥土味,整個人又害怕起來。那感覺,好像水又要來了。」
Sumi說,家人之間在救災時經常起爭執,「大家都太累了,為了要處理事情,都要不斷做決定,每個人情緒都在。」但她仍覺得,能互相扶持是幸運的事,「我們都知道要撐下去。」

「朋友問我,中秋節要不要回去玩泥巴?」Sumi苦笑回答:「22號就玩過了。」突然,她眼眶泛紅,語氣哽咽地說:「最難過的小時候跟朋友一起玩的祭場(指馬太鞍部落祭儀廣場)都消失了,那個滿載回憶的地方全都毀了。」她回想過去經歷八八風災與九二一地震,水位從未超過腳踝,這次卻都被泥沙埋沒了,她只希望家園能早日恢復。
Sumi不是第一個,也不是最後陷入這種情緒的年輕人。隨著時間推進,愈來愈多青年出現焦慮與失眠的情況,部落也正積極尋求心理師與社工的協助。「透過信仰、部落活動、豐年祭這些活動,都希望讓大家覺得生活慢慢回到日常,」Kulas說,「即使物質條件還沒恢復,至少心能安一點。」
專家提供「安心五寶」,助災後心理療癒
在災後的光復鄉,創傷不僅存在於斷垣殘壁之中,更深藏在人們的記憶裡。許多居民夜裡難以入眠,對聲音、氣味、甚至水流的影像都特別敏感。
花蓮慈濟醫院精神醫學部心理治療及諮商中心主任林喬祥指出,這次馬太鞍溪堰塞湖災後,不僅災民與罹難者家屬出現心理創傷反應,被稱為「鏟子超人」的救災志工與青年,也同樣處在高壓之中,許多人呈現「壓力後創傷症候群」(PTSD)的典型樣態。
林喬祥解釋,災難後一個月內若出現高度焦慮、對聲音敏感、驚嚇反應或情緒低落等現象,屬於「急性壓力反應」。有些人會被水聲、碰撞聲嚇醒,也會對倖存感產生罪惡與自責。若這些症狀持續超過一個月,就可能演變成創傷後壓力症候群。屆時,當事人會反覆回想事件經過、做惡夢、或主動迴避相關話題與地點,甚至出現焦慮、失眠、悲觀與退縮等情緒反應。

「這次救災的鏟子英雄,也可能陷入這樣的狀況,」林喬祥說。許多志工與青年在災後不停地找事情做,認為自己必須幫助更多人,若一旦閒下來,就會覺得沒有用、沒幫上忙,「那是一種典型的創傷反應,他們透過持續行動來避免面對災難的畫面。」
林喬祥指出,心理創傷的影響可分為三個層次。最輕微的是心情低落與情緒不穩;中度的狀況則會發展為適應障礙,出現焦慮、失眠或憂鬱傾向;最嚴重的階段,就是明顯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,可能導致重度憂鬱、恐慌或社交退縮,甚至影響工作與家庭生活。
他強調,災難初期多數人都有急性壓力反應,但隨時間推移,多半能自然恢復。然而若超過一個月仍無改善,便應及早尋求專業協助。「精神醫療或心理諮商都能有效減輕症狀,縮短心理創傷造成的影響。」
林喬祥也分享「安心五寶」概念,作為協助災後心理復原的方法——信仰帶來心靈依靠,運動能釋放壓力,與同伴交流能讓痛苦減半、快樂加倍,透過轉移注意力與改變觀點,也能重新獲得內在平衡。「這些方式並非口號,而是經過臨床實證,確實有助於心理調適。」
林喬祥提醒,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並非軟弱,而是人面對極端壓力時的自然反應。「就算是我這樣的精神科醫師,也會有焦慮與害怕的時候。」他強調,「重要的是在需要時願意尋求幫助,學會照顧自己,這樣才有力量繼續幫助別人。」